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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1470—1523),字伯虎,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因于明成化六年(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故取名为寅。他以字行世,所以唐伯虎为世人所熟知。
图为: 唐寅《沧浪图》局部
唐 寅(画像)
世人皆知唐伯虎诗为翘首,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画更为一绝,造诣精深,后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又称为“明四家”)。唐寅才华横溢,性格放诞不羁,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当之无愧。
唐寅出身于商人家庭,自幼聪明伶俐。其父亲唐广德,母亲邱氏,唐家在苏州皋桥头开酒肆营生,虽不富贵,却也是殷实,对唐寅学业自是一番潜心培养。古人读书先为立德、事功,其次才是诗词文章,至于琴棋书画则又是文章之末流。唐寅自然熟读经史以应科举,积极向朝廷“出售”自己的才华。十六岁时参加苏州府府试,拔得头筹,“第一秀才”轰动姑苏城。此时的唐伯虎春风得意:随周臣学画,画风布局疏朗,秀逸清俊;亦工书法,取法赵孟頫,书风奇峭俊秀;创作诸多诗词皆是表达积极于仕途的壮志。
▲唐寅《柴门掩雪》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十九岁的唐寅迎娶了苏州徐秀才之女徐氏。徐氏对唐寅悉心照料,关怀备至,又孝敬公婆,承担家务。温雅大方的她甚得唐寅喜爱,夫妻情深意笃。一家人于江南水乡的安逸里其乐融融,庭院和谐。正当唐伯虎踌躇满志,将满颗心都放在考取功名上时,家中却连遭变故。在那个致命的弘治六年(一说为弘治七年)里,一年时间,唐寅接连失去五位至亲。先是父亲因操劳过度撒手人寰,母亲随后因哀伤过度一睡不醒,还没等他从丧父失母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他相扶相持的妻子、他爱如生命的儿子相继与自己天人永隔。此时又听到了早嫁别处的妹妹也突然离世……清泪未尽,纸灰又起。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好似飘零枯叶落海,在悲伤的巨浪中摔打翻滚,痛苦到窒息。他写信给文徵明言及“父母妻子,蹑踵而没,丧车屡驾,黄口嗷嗷”,“事集于仆,哀哉哀哉”,极度哀伤,难以自抑。
▲唐寅 书法作品
唐寅从一个才华横溢、生性狂傲之人变得消沉低调、足不出户,显得愈发憔悴,“早岁间生华发”。“与子同袍”的好友祝枝山看不下去,鼓励他振奋精神,万不可埋没才华。一向严谨的文徵明看唐寅消沉如此也是百般规劝。重唐寅园六如堂内唐寅塑像新振作的唐伯虎“乃闭户浃岁”,又是一鸣惊人,南京乡试又考了个第一名,此后“南京解元唐伯虎”名噪天下。这位士子又重新拾回了信心,读书“事功”的理想重新点燃。他一如既往想以自己的才华报效国家。
唐解元荣归乡里时,迎来了第二段婚姻,一个攀权附贵的人家将自己的女儿欢天喜地地塞给了他。
还没来得及享受新婚的甜蜜,唐寅就到京参加会试了。这一次会试唐伯虎更加信心满满、胜券在握,没想到却跌入了更为惨烈的深渊。这就是明朝的一个大冤案—— 会试泄题案。唐伯虎因同道考试作弊不仅没得到会元,反而受到牵连,锒铛入狱。后来虽出狱,唐寅却被谪往浙江成为一个小吏。唐寅顿觉仕途暗淡,心灰意冷,耻不就任。唐伯虎的冤案基本属于一场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斗争。据《明史·程敏政传》记载:“或言敏政之狱,傅瀚欲夺其位,令昶奏之,事秘,莫能明也。”但无论怎样,这场“会试泄题冤案”将唐寅已跨进庙堂的一只脚生生推出,推离了波涛暗涌的朝堂,唐寅一脚踏进江湖,世人便迎来了“不在高台只在胸怀”的一代书画大家。幸也?非幸也?祝允明在《再挽子畏》诗中有“少日同怀天下奇,中年出世也曾期”之句。唐伯虎与祝枝山最终一个皈依佛门,一个归向道家,不能不说这是朝廷的损失,也是封建社会中文人的一种遗憾。
皇帝定案,虽说平反,也不会昭告天下。唐伯虎一时到了“海内以寅为不齿之士,知与不知,皆指而唾”的地步。才子心情极度郁结,而家中却没有个称心人可以述说,便决定旅行散散心。名山大川、隽永景致成功抚慰了才子跌宕起伏的心,唐寅在游历了九个月之后,悉数将大好河山揣进怀里带回了苏州。与大自然的丰厚馈赠截然相反,此时家中已然家徒壁立,妻子得知他绝意功名之后与他大吵大闹,直要离家出走。他气不过问:“你到底要怎样?”她理直气壮地说:“若待夫妻重相聚,除非金榜题名时。”“走眼夫人”终因贪恋虚荣离他而去。罢了罢了,自始就不是一家人,非要进一家门,任她去了。简居在吴趋坊巷口临街的一座小楼中的唐寅以丹青自娱,靠卖文鬻画为生,作了一首《言志诗》: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从此,不念功名半分,怀才戏人生。
报国无门,空负一身文采。醉卧花丛,自有一段风流。看透世态、放浪形骸的他走进了花柳繁华之地——山塘。面对山塘阊门的繁华,唐寅发出一声感慨:“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
几百年前诗人白居易留给苏州一个七里山塘,“间植桃李莲荷数千株”,从此“水韵山塘七里诗”。沐浴过唐风宋韵,熏染过明风清月,山塘的繁华带着诗意。想必白刺史也没有想到,当初缔造的七里河街竟还会酿出“满路皆脂粉”的别番底蕴来。可慰诗人的是千百年来山塘并没有因为她的脂粉气而生出俗媚来,反倒因为其清风淡月以及款款走来的一些才子佳人而愈发淡雅清丽。这些居于山塘街岸囿于香艳的佳人,也因山塘的清雅诗意,终是不废清华。前有真娘,后有董小宛。现在则是沈九娘的姻缘。
沈九娘(1475—1512 ),长相端庄文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艺过人。沈九娘是唐伯虎一生的挚爱,也是一生的红颜知己。
▲唐寅以沈九娘为模特的画
风拂面而起,模糊了刚才还明朗的月儿。唐伯虎带着桃花坞的清雅才气在山塘的脂粉香里与沈九娘再一次相见了。苏州又一次厚待了这个诸事不如意的落拓才子。与九娘相依相伴的岁月里唐寅重新找回了安闲适意的心境。
回忆第一次相见,那时唐伯虎还踌躇满志,意欲再次拔得头筹夺取会元。九娘倾慕其才高学深,让祝枝山带路,“唱吴歌,为解元公一壮行色”。唐伯虎当时才见沈九娘,便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丽而又有才华的女子。这次再见,心中更是讶异,如此颖悟清丽之人,当真难得。一来二去,情意甚笃。
九娘很敬重唐伯虎,为了使他能够静心作画,她把妆阁收拾得十分整齐。唐伯虎作画时,九娘常相伴随,为他洗砚、调色、铺纸。唐伯虎有佳人相伴,心境闲适,画艺愈见精到。九娘的风姿神采也给了唐寅很多创作的灵感。唐伯虎笔下的仕女,有的娇容万分,有的粉面含羞略带桃花色,有的莲步轻摆婀娜似嫦娥。这一幅幅画卷,能引领我们略窥九娘的几分风采。九娘见唐伯虎不把她当作一般女子看待,就愈发敬重他了。如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当是夫妻才对,唐伯虎开始认真筹划如何迎娶九娘。
▲唐寅 《吹箫图》
唐伯虎要给九娘一个安稳的家,于是他倾尽这些年卖画而得的钱买下了桃花坞的一处废址,造了雅致的归所——桃花庵。在这里沈九娘与唐寅一起过了好些年恩爱绵绵的平静日子。桃花庵落成时,九娘生了个女儿,唐寅很开心,桃花坞的女儿自是面若桃花性如柔水,取名桃笙吧。这段时间是唐伯虎最为舒心的一段时光。他作诗送给九娘:
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
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
(《感怀》)
苏城是水做的,所以苏城的男儿清雅俊逸,淡泊疏朗;苏城的女儿柔婉清秀,恬淡雅致。在这样一个景幽人和的文化栖息场,浮躁的心会被熨帖得妥妥当当,还怎么愿意去角逐官场、追慕功名?所以唐寅说,“鱼米之乡,十万绣娘”,还愁什么,忧什么?过日子重要。苏州,这座城市见惯了郁郁寡欢的落魄才子,她再一次用温厚的怀抱抚慰了一颗凄凄惨惨的心。身在姑苏是唐寅之幸,是沈九娘之幸,也让我们能够联想出这些风月佳话而分享了这份幸运。
▲唐寅 《早春幽芳》
可惜天有无常事。苏州水灾,唐伯虎的卖画生涯自然艰难了,有时连柴米钱也无着落。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九娘苦心撑持。九娘终因操劳过度病倒了。唐伯虎请来医生,经诊后,回天乏术。唐伯虎尽力服侍九娘,无心于诗画。尽管如此尽心,仍旧无力挽回,九娘终究还是撒手人寰。沈九娘在身边的几年是唐伯虎诗词书画精进不止的几年,为唐伯虎郁郁不得志的人生添了一抹瑰丽色彩。为这段情,沈九娘付出了所有。这段感情里,只要他要,只要她有。唐伯虎倾尽家财努力给九娘一个家,也终于将自己的心安放下来,拥有了短暂的舒适和自由。如今天人永隔,再也没有了桃花坞芬芳桃李下的郎情妾意,九娘走了,也带走了唐伯虎所有的情爱。九娘离世后,唐伯虎一人拉扯女儿桃笙,再没有续弦。“千帆过尽皆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此知心人恐难复得,如今只能梦纤纤玉手,左右温存。年华才情,都消散在这苦冷寒夜,恨再无人知愁爱。只是这万般想念,也只能想念。
两年后唐伯虎皈依佛门,号六如居士。“六如”取义《金刚经》中著名的《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冷暖之后,一切皆空,唐伯虎终于给自己找到了永恒的精神归宿。
如今唐寅园内遍植黑松翠柏碧桃,依旧清静幽雅。一座若有所思的唐寅半身塑像似乎仍在思忖着“六如”真义,两侧悬挂着一副楹联,我想对唐寅其人其墓都做了贴切的概括:
问唐衢痛哭何为,纵使青云无望,
却赢得才子高名,在将相王侯以上;
继宋玉招魂之后,此番苍墓重修,
更装点横塘美景,替湖山花月增妍。
▲唐寅之墓
醒木落案,故事讲完了。但是好像仍旧缺点什么。对了,那个唐伯虎“点”的秋香呢?后人所熟知的唐寅也是个情真意切、用情至深的风流才子,但是女主角却不是沈九娘而是华府一个叫秋香的侍女。
从古至今,关于这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故事就不断被写入各种文学作品中。在冯梦龙的《情史·唐寅》一文中,唐伯虎只因偶遇了一位华府的漂亮丫鬟,情愿隐瞒身份进华府做伴读,最后求得华府主人赐婚。短短的故事,尽显了唐伯虎的“才高气雄”、“落拓不羁”,而此时女主角的名字还叫桂华。后来冯梦龙扩写了这个故事,《警世通言》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缘》变成了最风靡的版本。佳人花间一笑,才子心魂尽失。唐伯虎卖身为奴又难掩才华时的剧情递进,在众多丫环中选认爱人时的悬疑紧张,以及华府主人在苏州重逢唐伯虎时的真相大白,都让这出喜剧充满了趣味性。女主角的名字也从桂华变成了秋香。随着民间地方戏、弹词、近代电影的反复演绎和改编,“一笑姻缘”演变为“三笑姻缘”,情节更加起伏生动。至此,唐伯虎妻妾成群、风流潇洒的倜傥公子形象深入人心。因此,不甘寂寞的史学家考证出:秋香确有其人,但是比唐伯虎大二十多岁,是金陵秦淮河畔的女妓;唐伯虎也并非生性风流不羁,而是一生困厄潦倒。是不是有秋香其人并不重要,唐伯虎和沈九娘的一段爱情佳话足够让我们敞开怀地羡慕了,多一个秋香也许是冯梦龙希望唐伯虎的才华与风流佳话流传千古吧。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剧照
历史上真实的唐伯虎曾受南昌宁王朱宸濠聘用,其后,唐伯虎发现宁王有反意,装疯回到苏州,从此绝宦海之欲,以诗文书画终了一生,再不问政事。世人皆说唐伯虎行为放荡不羁、思想倾颓时,他只是以一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堵住了世人的嘴。车马权贵视如尘土,自有一根傲骨。花间独坐自饮自斟,自有一段风流。如此性情中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的精神世界同物质生活一样的贫瘠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花落水流,一片自然。疯癫也好,痴狂也罢,姑苏那些年给予他的那些狂狷的才气,连同他对九娘情真意切的爱意,到底谁能懂呢?唐伯虎的知己,生前当数祝枝山,身后无如冯梦龙。相隔百年,同样才名卓著,同样风流放达,同样潦倒江湖。姑苏才子间的惺惺相惜跨越时空见于笔端。
陈寅恪尝言,对于历史要有“了解之同情”。《落霞孤鹜图》中,士人怅望天际,童子悄立,山崖上老树偃卧,山石细润雅致又风骨奇峭。我们站在画前,“同情”着那一刻天地间的静谧,和一种归去兮归来,最终归于我心的汹涌澎湃,似乎能感受到洪荒之外,每一种了解都在一呼一吸地吐纳……
▲唐寅《落霞孤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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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典范苏州